《平原上的摩西》:成功的改编 全新的创作******
根据双雪涛的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改编的同名迷你剧在迷雾剧场首播时,确认入围今年柏林影展的剧集单元。这个展映单元的设立以及选片原则,是为了呈现多种放映平台上的当代电影怎样展开“长故事”的叙述。就这一点而言,《平原上的摩西》脱离了观众司空见惯的悬疑连续剧的模式,它更适宜被当作一部7小时的长片。
双雪涛写作《平原上的摩西》,明显地致敬福克纳,借鉴《我弥留之际》的叙事手法,以多视角多声道的独白的混响,拼贴出一段从1990年代到本世纪第一个十年间的东北往事。导演张大磊在改编和拍摄中,把故事的背景转移到同时期的呼和浩特,剥除了原作中“铁西区”“艳粉街”等具有强烈辨识度的地域和时代符号。这并不折损小说文本提供的阐释空间,导演把小说当作一个特别的起点,由此展开了属于他的全新创作。
生活场景中的阴郁抒情
小说以多角色的回忆展开,时间轴是滑动的,不断地从“此刻”回溯到过往的某一刻。最先出场的是男主角庄树的父亲庄德增,他从1990年代初国企改革前夜的“下海”决定讲起,钩沉与庄树母亲傅东心在1980年前后的相亲、成家。剧集回避了这种张扬叙事技巧的跳跃时间线,按部就班地细说从头,开始于傅东心坐公交车去公园赴约,街景不断向她身后退去,不知哪里的喇叭,传出罗马尼亚电影《沸腾的生活》主题曲。即便不知道这支曲子的来历,以沉稳的节奏流过画面的细节,构成了直观的“沸腾生活”。视与听制造的第一印象,让人想起本雅明的这段话:历史是被建构的,建构的重点不是空虚的时间,而是具体的时代,具体的工作,具体的生活。
抱着对“悬疑”的期待打开这部剧集的观众,很可能是失望的,除了第二集和第六集的结尾,剧中没有明确的事件正面爆发,没有戏剧化的冲突,在出场人物身上,很难找到清晰的意志,更没有剧情片常规的“行动”。十多年时光流逝,国营工厂改制,工人新村拆迁,连环杀人案爆发,便衣警察在平安夜横尸贫民窟……本该倾覆生活的剧变和惊人事件,被生活的无数微小尘埃覆盖了。导演把更多的耐心交付给家庭和邻里的生活场景实录:女婿陪丈人喝酒,女儿和父亲商量买什么雪糕,老师带着孩子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甚至,当大案发生以后,警员们熬夜查卷宗、私服暗访等情节,没有被浓墨重彩地渲染,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捆绑了,而观众更多看到他们在工作的同时,和普通人一样喝酒、泡澡、吃夜宵。摄影机成了显微镜,镜头前展开了微观的、具体的生活环境,以及活动在这环境里的人们。
剧中屡次引用《卡拉马佐夫兄弟》,整体的剧作气质却多少有些切近契诃夫的意境。年复一年,一代接一代,那么多的欺瞒、背叛和暴力发生过,都是在看不见的“暗场”。创作者搁置了事件和行动,超越社会语境而深入日常生活的内涵,把重心转向刻画人的生存状态,更进一步,深入他们捉摸不定的精神世界,寻找他们隐藏于内心的波动。
小说中,傅东心像是承载了若干现象的容器,起初是委曲求全的知识分子,后来得到“先富起来”的红利,是自我放逐的文艺阔太。剧集最大胆的改编是一开始就用高光照亮了这个和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即便海清的表演存在争议,剧作呈现的傅东心也是当下影视剧中的稀缺形象。她不是错生在特殊年代的林黛玉,也不是被糙汉丈夫庇护的女版堂吉诃德。她更多集中了契诃夫笔下一部分角色的特质,既是没有扣动扳机的特里普列夫(《海鸥》),也是下沉得更彻底的柳苞芙(《樱桃园》),她在无法摆脱的环境里因为抱有理想而格外痛苦。傅东心以“熬下去”的状态度过了她的大半生,自甘游荡于“正常生活”的边缘,她的大半生汇聚成一种阴郁的抒情,这也塑造了整部剧集的精神底色。
湖水、平原和枪声
从对“傅东心”的刻画到作品整体的气质,相比小说的冷冽干脆,剧集平添了怀疑和哀怨,这就注定了女主角李斐的结局是两条不同的“路”。
小说尾声,浑然不知李斐惨烈经历的庄树心存幻想,以为童年往事的回忆能把湖水变成平原。最后一句话陡然宕开现实,展开青春尽头的冷酷仙境:“北方午后的微风吹着她,向着岸边走去。”这则结尾,和《刺杀小说家》意趣相通,“信念”介入且暂时地战胜了现实。
而在剧中,李斐把枪口对准自己,虽然这个画面没有正面出现,但她的死是确定的,她的悲剧也是确定的。这个改写,并不是影像用形而下的结论对峙文本形而上的憧憬。一声沉闷的枪响,宛如同时砸在观众大脑和内心的重锤,提醒人们之前看到的“万家灯火”里潜伏着可怕的危机,甚至是能把人摧毁的。
一种彻底的悲剧精神流淌在整部剧集:蒋不凡是个正直的警察,但他在“准时破案”的压力下做出严重错判,最终赔付自己的性命;庄树渴望查清陈年血案,但真相把多灾多难的李斐推入更深的深渊;李斐是最无辜的,12岁的她为了在平安夜见到庄树而对父亲撒谎,这个谎言让他们坐上伪装成出租车司机的蒋不凡的车,引发了蝴蝶效应般的惨剧。他们的生活支离破碎甚至万劫不复,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悲剧承担一部分责任,但没有谁应该承担全责——他们面对命运随心所欲的拨弄和玩笑,无可奈何。
导演以耐心的视听节奏铺陈具体的人间悲喜的点点滴滴,诚实地面对人性和人的存在,一旦创作者抒情地陈述具体的人的卑微和局限,以及因此而无法幸免的道德困境,真正的悲剧诞生了。这里没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情,没有摩西在平原上分开湖水,李斐和庄树的命运都脱离了他们的意愿。
卧倒在船上的李斐像死去的天鹅,庄树在染血的湖面上回忆他和李斐共度的童年夏日,比起小说轻灵浪漫的余韵,剧集结束于哀怜的凝视,也是这份“怨而不颂”的哀怜姿态,成就了影像表达中不多见的美学调性。(本报记者 柳青)
(来源:文汇报 2023年2月3日 第6版)
一个广东打工妹在唐山******
“唐山下雪了吗?我好喜欢北方的雪!”11月22日是小雪,张有路收到了小云从广东发来的微信。他这才想起来,小云离开唐山快一年了,那年她来唐山的时候是几月,他忘了,可小云没忘。
身穿汉服的小云在汲古书店
2018年6月18日,是一个让小云永远记住的日子。
这天,她从广东来到唐山,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
在那趟北上的普通列车上,两天里听着简单重复的节奏,寂寞中又充满了向往。小云偶尔望望窗外,来时知道自己的去处,到时却一脸的茫然,好在手机中有导航。当听广播里说到了“唐山”,她便踏上了这片土地,走进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小云叫范婵云。
她是广东云浮市罗定人,是个地道的广东妹。她生活的地方是山区,绿水青山间出门走路干活儿都能与山见面。小云有一个温馨的家,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家里地少,也没了农活,一家人都在外面打工,她也就随着家人到了广州。几年里她干过保安,卖过蛋糕甜品,也上过工厂的流水线。
虽然小云学历不高,但她非常喜欢古典音乐和传统文化,特别是古琴。她想象着自己穿上汉服,在竹林下抚琴的样子,一定很优美,很有情趣。学古琴的想法由来已久,在广州也曾学习过,她想寻找自己喜欢的流派再学。但去哪儿学?找谁学?学费又怎么办?小云开始在网上搜寻。
九嶷派,当在网络中搜到了这三个字,她一阵兴奋。这是古琴很有名的派别,这派的重要传人在唐山。于是,她便与赵凤宇老师有了交流。然后,小云拉上了行李箱,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一路北上来到了唐山。
从南方到北方,一个独行者。一粒梦想的种子,寻找一片脚下的土地。
赵凤宇也没想到,电话中沟通过的广东女孩儿,竟然说到做到,义无反顾地到了北方,来找她手机中的唐山,结识九嶷派。在火车站,老师接上她的那一刻,小云觉得与一座城市结缘,走进了与以往不同的生活。
没有宿处,老师说先住他家;
没有古琴,老师说先用他的;
没有教材,老师说先看他的;
没有学费,老师说先免她的。
听了老师的话,小云心里踏实多了。老师说:“一个小女孩儿大老远地到北方来学琴,我有责任照顾好你,别让你父母担心!”可到了晚上,小云望着窗外的月亮,想着南方的家,清静的时候,忍不住给母亲打个电话。
北方的空气凉爽且干燥,小云用心体会着。在这个既是课堂又是寝室的家里,老师和师母非常热情,当即接受了这个瘦小的外来妹,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师母怕她吃不习惯,努力做一些偏重“广东味”的饭菜。小云也挺懂事,学着干些小事儿。而大多的时间是学琴,老师为她设计了学习的课程。
九嶷派是中国古琴中的主要流派,其创始人是著名的杨时百先生。该派琴学讲究吟猱节奏,琴风苍劲坚实,技法规整,自成一格,有着非常鲜明的特色。与婉转、柔和的琴派相比,其风格沉稳、刚健而雄浑,在近代古琴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北方著名的琴派。九嶷派代表琴曲有《归去来辞》《平沙落雁》《广陵散》《胡笳十八拍》等。
唐山的李浴星先生与古琴大师管平湖先生同为杨时百的弟子。李先生不仅精通古琴,是九嶷派代表人物之一,其在书画、篆刻、诗词艺术上也有很深的造诣,在京津地区颇具影响,李先生不幸于唐山大地震中罹难。李天桓是李浴星的儿子,深得父亲的真传,在古琴界很有名气,是河北省古琴协会首任会长。小云的老师赵凤宇和师伯孙来江等都是李天桓的学生,他们可称为李浴星先生的再传弟子。
当正规学起来,小云却有些犯难,她没想到古琴中还有这么多说道。那七根琴弦,在老师的手下一拨一弹一揉一滑,就能奏出悠扬婉转、古朴雄浑、悦耳动听的乐曲,特别是随着乐曲的起起伏伏,寄寓心境,表达意境,展现出古琴艺术的奥妙,令人心生向往。打那时起,《流水》《梅花三弄》《平沙落雁》在她的脑海里转来转去。
可是,小云口音地域特点鲜明,跟老师交流还需要磨合。她说:“就像广东式的煲冬瓜汤,刚开始沟通是需要下一定功夫的。慢慢地,就算音准方面相差个十万八千里,多说两遍大概也能理解半个意思。”
老师说琴弦也是心弦,人的经历、知识、情感,与大千世界的变化聚集在这几根弦上,弹的是人性,是情趣,是文化,是表达,是宣泄。因此,每弹一次都是心灵深处的迸发,是天地日月的聚合。
老师说琴与人相融,是以生活的底蕴为基础,以城市的文化为根脉,每一根琴弦都通古通今,连着世间万物。在不同的位置上,指法的不同就有不同的声音,高低中旋律、韵调都随心而动。
老师说琴与事合一,这几根弦设在心里,人生路上经历的人和事,都会变成琴谱中的音符,一张琴中就是一片广阔的天地。
老师说得很深,却很形象,真正是传道授业。小云觉得有了难度,甚至有些退缩。老师讲述了唐山人在大地震中的特殊经历,面对大灾大难的时候,怎么擦干眼泪、咬紧牙关、战胜困难,来鼓励她挑战自己。接下来,十个手指和七根琴弦,伴随着日月星光,一个广东小妹在唐山,时时拨动着心弦,弥散着支离的曲调。
在“煲汤”中,一周的时间匆匆而过。
之后,老师帮她租了房子,又介绍了一个打工的地方。小云来到了汲古书店。
从学琴到打工,一个小书店。一点清淡的笔墨,书写一本手上的读物。
汲古书店不大,但挺有名气。在唐山的书刊市场中,专营社科文艺类图书,因其经营特色,而在中国实体书店榜单上占有一席之地。
张有路就是这家书店的老板,也是个篆刻家、诗人,在唐山文化艺术圈里挺有影响。
到了书店,小云觉得陌生又神奇。这么大的空间里堆的全是书,让她目不暇接,她从来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么多的书。
听老板介绍书店的活儿,小云很平静。“还管饭呢!”听说有工作餐,她惊讶地喊了出来。就冲这事儿,她心里有底了。虽然小云是个“小白”,但她很热情。活泼直率的性格,勤快好学、大嗓门的特点,爱说爱笑爱问的表现,没多久就被大家认可。这个戴眼镜、长头发的广东妹,就成了汲古书店的“代言人”,周边书店的人们也认识了她,小云有了名气。老店员艳丽对她如同姐妹,怕她一个人吃不好,从家里带来大虾、自制的腊肠,还有其他好吃的。小云也不客气,时间不长就尝到了多种唐山的美味。一天早上,她来晚了,一进店便拿出保温桶,里面是她按广东的风味给艳丽和老板煲的鸡汤,也算是一种回报式的感谢。
很快小云熟悉了工作。书店有个书友微信群,小云为顾客和书友们介绍新书,帮着选书、打包、邮寄。闲下来的时候,小云也挑选一本喜欢的书认真看看,享受一下读书的乐趣。她最喜欢的《瓦尔登湖》,就是在书店读的。时间不长,她就养成了看书的好习惯,每次到了新书她总是抢先看。
然而她心里惦记的还是学琴。因为赵老师有些特殊情况,小云就来跟师伯孙来江学琴。孙师伯的工作室在开平区,离市区较远,每次坐公交车往返要两个多小时。有时候天气不好,孙师伯不仅开车到车站去接,学完琴还要管饭,然后再送她到公交站点。孙老师说:“一个女孩子只身在外闯荡不容易,能帮就多帮点儿!”他一下减免了小云多一半的学费。小云学得挺认真,而且悟性挺高。老师叮嘱她学琴宁缓勿急,如吃热豆腐,不可心急。学习中她与琴友们结下友谊,过年过节的时候都会小聚一下。
每天晚上,小云都要练琴,有时到很晚。第二天早上到书店上班,难免要迟到。她急急忙忙奔跑的样子和噼啪的脚步声,被书店四周的同行们所熟悉,老板和艳丽也习以为常,从没有责备过她。偶尔说一句“又来晚了”,小云不好意思地一笑了之。老板对她格外照顾,平时要求不那么严,时间上更宽松。给一些单位送书的时候就带上她,让她去认识唐山。周边的县区都去过了,小云也渐渐地熟悉了唐山。随着书友们越来越多,接触多了,大家也挺喜欢这个广东小妹妹,常常带些好吃的过来与她共享。
慢慢地,小云发现汲古书店有些与众不同。唐山的知名文化人,时不时都来这儿品茶聊天,或写字画画,寻得闲情逸趣,书店文化艺术气氛很浓,非常受人推崇。
看到不少书友跟老板求印索章,小云也有些动心。正好书店组织了“篆刻研习社”,义务传授篆刻知识。由国内著名的篆刻家郑一聪等指导,很快吸引了20多名书友,小云也加入其中。她还有“近水楼台”之便,可以得郑老师亲授,还能向老板请教。当刻完自己的名章,她高兴地喊了一声:“我成功了!”从此,她喜欢上了篆刻。
当代著名作家梁晓声的《人世间》获得茅盾文学奖后,他来唐山签名售书。有路受邀为他专门刻制名章,小云看了有些动心。有路看出了她的心思,当即让她送到签售的现场。梁晓声称:“这是很特殊又很有意义的礼物!”他给小云签了名,还跟她合了影。小云说这是她第一次接触“这么大的作家”!
每年的元旦,书店还举办迎新诗会,唐山的著名诗人和书友们,以诗为歌抒情畅怀,回望走过的时光,开启崭新的岁月。那一刻书店爆满,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们把对未来的期许,带着文化的芬芳浓缩在这个书店里,每本书中的汉字仿佛都迸发出时代美妙的音符。那一刻小云被这种场景感染,她真想抱来古琴,弹上一曲,融入到辞旧迎新的喜悦中。
2020年春节,正当人们享受节日的祥和时,疫情突发了。书店冷清下来,老板有些坐不住,书友们也不再问书,武汉成了焦点。没几天老板就成了发起人,书友们从全国各地发来信息,纷纷向抗疫一线捐款。小小的汲古书店宛若磁铁,时时吸引着书友们。有路说,这劲头儿就像当年唐山大地震后,全国人民支援唐山一样。小云被感动了,当即参与其中,帮助完成了一次爱心活动。最后,两万多元的善款寄给了武汉红十字会。小云再一次认识了唐山人,她越来越喜欢“汲古”了。
在一次“我与汲古书店”的征文活动中,小云写道:
在这之前,我对书的印象只停留在课本上,就连辅导书都不知道。在广州的时候有幸去过几回广州图书馆,看过几页故事书,“书”对我来说还是很模糊的。
刚上班没几天,我便遇到了开发票的难事。手忙脚乱终于开好,双手毕恭毕敬递给人家。一小时后,我才发现书款没收。唉!唐山,是这样的吗?
我只好从包里拿出两百元补上。我的过失,我的责任,我必须承担。
有一天,我见到一个顾客有些眼熟,就问了一下上次开票的事。那人很淡定,拿出两百元,说就是来送书钱的。噢!唐山,是这样的呀!
老板常刻印章,制作一些书签,写上金句,绘幅小画,寥寥几笔很是好看,然后被我随书寄给书友们。篆刻作品还被制成小挂尺、铜书签、T恤、手提书袋等“汲古”文创,很受书友们的欢迎。
我感觉“汲古”是有性格的。书店门前摆着一幅字我特别喜欢,老远就能看见:“到此处才行一步”。我问老板是什么意思,他说还有后半句:“望诸君莫废半途”。对于篆刻我有时不上心,老板却总是关心,我常被“逼”着做“作业”。
在唐山,在“汲古”,是我生活充实、无忧无虑的时候,也让我直率的性子更坦率了。喜欢这边做人处事的风格,我真想把时间调慢一点。我也想像梭罗那样,弄一本《瓦尔登湖》。
从陌生到记忆,一个摄影师。一张青春的底片,凝固一道眼中的风景。
然而,唐山没有“瓦尔登湖”,却有一个闻名遐迩的大南湖。
南湖是由采煤塌陷坑建成的,水域面积是西湖的两倍。这是城市改造的优秀案例,成为了国家4A级景区,还举办过世界园艺博览会。
小云听说了不少唐山风景,总想一睹为快,抓机会多了解了解唐山。于是,她先从自己住的周边开始行动。
桃花盛开的时候,小云走进凤凰山公园,感受北方春天的柔美,牵出淡淡的家乡情思,欣赏着不同的春景,她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机来拍照。
拍了一阵儿,回看时觉得都欠精彩,只好再拍再看。“这个角度好些!”突然身后有一个男声提示她。小云回头一看,一位挎着相机的中年男士冲她点头微笑。他俩都没想到,就这么一次偶然的点头之交,微笑中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男士叫王军伟,是一名摄影爱好者。
军伟在唐山电厂工作,干得是个技术活儿。业余时间喜欢书法,近几年来置办了相机,专攻摄影。他拍风光,也拍人物。唐山的一些著名景区他都去过,拍了不少作品,在圈儿内也有了知名度。
自从凤凰山邂逅,小云和王军伟成了朋友。可这个朋友有点儿特殊,好像是“私人定制”,军伟一下变成了小云的“专属摄影师”,而且一拍就是两年多。
说起这个心甘情愿的“专职”,军伟没有慷慨激昂,很平淡地说:“记录生活的真实,是对城市的喜欢。虽然这是举手之劳,可对一个外地人来说,却是一生的记忆!”军伟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在福建上大学,也是一个人在外地。那天他在电脑上整理照片,叫爱人来参谋,他说了小云这事儿,妻子挺支持。
军伟拍摄时,还向小云聊着城市的故事。她知道了唐山先有矿、后有市。广东人唐廷枢来唐山“打工”,建立了开滦煤矿。而另一个广东人邓培,在唐山建立了河北的第一个党支部,他还曾被列宁接见过。因为从广东来唐山“打工”的人多了,他们居住的地方取名叫“广东街”。“没想到广东人与唐山有这么深的渊源!”小云心里不断为广东人点赞!
1889文化创意产业园,是中国第一桶水泥的诞生地,也是唐山在中国历史上“七个第一”中的一项。一座老窑炉,一台老机器,一群老建筑,留住了不平凡的岁月,也记录了一段非凡的历史,这是中国近代工业史上的辉煌。小云了解了城市的一页历史。
7月的抗震纪念碑广场,是唐山人关注的地方,高耸的纪念碑彰显着抗震精神。1976年唐山大地震倾刻间使一座城市被毁,24万人罹难,是上世纪人类十大自然灾害之一。拍照的时候,小云神情凝重,她说这里寄托着唐山人的情感,在这儿不能嬉戏。她默读了碑文,又认识了唐山,更懂得了珍惜。再看看现在的城市,小云感到唐山的变化真是天翻地覆,她把城市的细节,都深深地印在了心里。
转眼就是秋天,这个播种和收获的季节,缤纷的色彩中,蕴含着美妙和浪漫。在唐山北部长城脚下的禅林寺,那棵千年银杏,一树金黄,满地铺金,深秋中风姿绰绰,尽展神韵。当站在树下仰视的时候,小云仿佛看到了莽莽苍苍的一片森林。遥望长城,她觉得共和国就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有五千道年轮。小云记下了城市收获的季节。
小云喜欢雪,到了北方就盼着下雪。当看到大雪纷飞的时候,她坐立不安,马上有了一种冲动,高声喊道:“老板,下雪啦!我要看雪!”有路看她兴奋的样子,笑着说:“去吧!”
小云撒腿就跑出书店。她回到住处换了汉服,戴上隐形眼镜,还抓紧化了淡妆,约上军伟,到了大南湖。厚厚的积雪,重新装扮了万物,天地间一片洁白的世界。小云尽情地释放,恨不得融入其中。军伟也毫不吝惜地一通狂拍,然后一张张地挑选,直到满意为止,把寒冷和饥饿都抛在脑后。小云说这是她在北方珍存一生的快乐记忆。
不知不觉已经过午,两人走进一家小店,这是他们的老地方。一人一个烧饼一碗羊汤是惯例。从第一次拍照开始来这儿,每回都是军伟请客,小云习惯了羊汤的味道。
通过拍照,小云又有意外的收获。她知道了摄影的调焦、构图、取景、角度,更悟出了生活应该脚踏实地,在不断奋斗中努力创造美好,学会用不同的眼光欣赏,实现自己的愿望。
两年多的时间里,军伟为她拍了2000多张照片。因为家事,她必须回广东了。离开“汲古”倒计时了,军伟又来书店,给小云拍了穿汉服和弹古琴的纪念照。她要把这笔“财富”带回去。
从熟悉到别离,一个书友圈。一根情感的琴弦,弹奏一段心里的乐曲。
想家回家,朔风向南,小云又要回到南方。
2021年 12月18日,风挺大,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上午9点多,张有路开车到了小云的住处,这天他要送站,小云就要离开唐山了。有路的脑海中又出现小云刚到书店时的情景,转眼已经3年半了。
听说小云要回家了,全国各地的书友们都十分牵挂,在朋友圈中留言相送,一时成了热门话题。小云也显得忙了,书友们跟她约饭,找有特色的美食;专程到书店来看她,与她合影话别;买几本新书,请她签名留念。一段时间里,问候的电话不断。不少书友送来了礼物,有书画篆刻作品,唐山的皮影和陶瓷,手工艺品和新版图书,钢笔、丝巾和生活用品,还有唐山的特产。
9岁的丫丫,特意给她画了一只鸡,寓意吉祥,“祝姐姐永远快乐!”一位书友赶不过来,动用“快腿”送来了礼物。“我整弄了两天两宿,怕赶不上你走,你喜欢不!”书友大姐姐亲手给她做了一个别具风格的小手包,又亲自送过来。小云举着欣赏,爱不释手。再一看已经有30多件礼物了,数着数着,除了惊喜,就是满满的感动。“这是我收到的最多最好的礼物,真没想到在唐山有这么大的收获!”小云一脸的喜悦。
80多岁的张佗老师,是著名的书法家,他是李浴星先生的学生,也是唐山的文化名人。论起辈分,小云应该跟他叫师爷。每回来书店,他都打听小云学琴的事儿,问她有啥困难。当得知张老师身体有了状况,小云买了慰问品,让老板带她登门看望,再次聆听到一位长者的教诲,小云用心记下了那份浓浓的情义。
16日下午,刚下病床没多久的张老师,拖着带病的身体来到汲古书店,拿来自己手书的“岭南九嶷”赠给小云做纪念。其中的用意不言自明,也并非只是对古琴艺术的期望。因为文化暖人,不只一时,而是一生。
从住处到了书店,小云又开始忙起来,把自己的东西打包,那一大包书里既有《芥子园画谱》,又有关于古琴的专著,她说这是自己第一次买这么多书,都是自己喜欢的。然后出单,准备寄回家去。一算快递费得几百块钱,有路赶忙说:“你不用管了,写好地址就中啦!”这些日子里,让她感动的事儿总在发生。这就是唐山!
十二时零六分,有路催她出发,小云乘坐的火车十三时零五分开。她和书店的两位姐姐拥抱告别,走出书城的时候,小云回回头,又挥挥手。阳光下,她与有路同行,身后一道影子紧紧相随……在去车站的路上,小云给师母、师伯、师爷语音留言致谢!
在唐山站的西广场,强劲的北风掠开胸襟,掀跑了正午的温暖,逆光中小云的黑发飘飘,身后是老板有路。这正好是“一路顺风”,风中有朵吉祥的“云”,这寓意挺好。小云去取票,有路帮她看着行李箱。为了省钱她没坐高铁,买的是普通的硬坐车票,大约一天一宿到广州,然后再坐3个半小时的大巴才能到镇上。
没想到一位“小姐姐”特意来送小云,她们是“篆刻研习社”的学友。但她俩没有拥抱,说是怕伤感而流泪。小云要进站了,小姐姐一直在背后跟着走,渐渐的,那只杏黄的行李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了有路才上车。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路的车拐弯儿早了,又转回到送小云的地方。回来的路上,有路话不多。
有路是一名地震孤儿,下岗后开了这个小书店。除了对图书的喜爱,有自己的追求外,更多的是为了谋生。开店十几年来,他为读者提供了多少好书,谁都说不清。但在唐山,汲古书店早已名声远扬,成了一张城市的文化名片。有路也挺有性格,坚韧不拔的毅力,支撑他不断前行。小云的到来,让他多了一些柔情和怜爱。他想到大地震后,与哥哥姐姐一起到邢台育红学校的生活。一切都是在陌生和孤寂中开始,孤儿们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帮助,是学校和老师们给了他们家的感觉,那份特殊情感一直珍藏在自己心灵深处。纪念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的时候,育红学校的56名唐山地震孤儿成了“邢台市荣誉市民”。“一座城市的爱心温度,是生命的情感刻度。”有路自言自语。
回到书店后,再说起小云,和她一起相处三年多的艳丽,禁不住泪水扑簌簌地夺眶而出,诉说着与小云交往的一个个细节:她打工去过好多地儿,也干过好几种职业,大老远地来唐山了……大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在这儿她没有陌生感……小云也说唐山跟别处不一样,挺亲近!
在一旁,有路在手机上查看着火车的行程,“快到天津了”,他觉得挺快的。不一会儿,小云发来了小视频,将这几天的照片配上音乐,把在唐山的日子浓缩在一起。看着看着再一回味,几个人就融入其中,眼里有了异样的感觉……
“这是她在车上刚做的!”有路说。
第二天,书店里摆放了两张小云和艳丽她们几个的纪念照片,书友们一见如昨。
现在的小云,几乎每天都与书店和书友联系,她说时常想起推书的小板车,甚至在梦里都会听到车轮轰隆隆的响声,那响声一直萦绕在耳畔,很熟悉,也很亲切……
“老板,啥时候来广东开书店啊?”是小云问得最多的。(施疑 张薇 葛昌秋/文 葛昌秋/摄)